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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炜 | “为缺席的民族而写作”讲稿(下)

王炜 西天中土 2023-10-08

点击上图参阅阅读讲稿前半部分


下半场

 

在普希金之后,我们开始面对今天第二个非常重要和复杂的诗人:印度诗人泰戈尔。在对他做一点解说之前,我想为你们读一段我自己写的诗,是我去年写的一首长诗《喜马拉雅颂》的第二部分。在这一部分,我虚构了我对泰戈尔的访问。诗有点长,但愿你们不会听得很疲倦。这是一段对话,诗中句前空两格的诗节,是我虚构的泰戈尔对我的回应。

 

我还没准备好怎样称呼您。

可是,在您面前,是无法准备的。

如果就因为我来自另一天,另一个亚洲

另一次前夜,就可以无视您曾享有的荣誉,这是一种失礼。

那么,我愿如往昔时代那样称呼您。您好,大师。

 

为什么,不停止谈论前夜,去寻找前夜以后的时间?

为什么不停止你的区别、你的另一天,在你我之上的

永恒时间中,调整你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1930年夏天,在柏林,当我见到那个伟人 ①

只有这一点,我们才有所共识

除此之外我们互不理解,但人们夸大了理解。

是的,正是循环回归的前夜造就了你们

驱使你们走向不能承受的危险。我所担心的

并非你们会被消灭,而是你们的独占意识。

独占会败坏你们走的这条路。为什么不在

孤独工作中保持那不可独占的清晰性

那不可被你们的自我关闭的任务

——那种最难的事:时代任务?

只有永恒时间能帮助你们清晰。

当你们越来越清晰,这是因为:

并非唯一的你们,被永恒时间卷入了。

 

我想告诉您,在当代,其实无人提到您的名字。

无人知道他们忘记您,不是因为您的简单

而是您的矛盾分裂。在您的语言深处

那具骷髅,那使一切联姻,使一切

“新亚洲人”的道路都终结了的骷髅

还在一个被抛弃的起点,表演它沉默的骷髅戏。②

大师,这才是您诗篇的核心吗?

我们全部的诗人、小说家和亚洲学者合起来

也不能企及的那种矛盾分裂,曾被你掩盖在

芬芳的花环下。那话语的芬芳,那几乎克服了

整个亚洲的争吵,延续到以后数个世纪

也使你简化为一位民族语文教师的芬芳

是否并非您的败笔,而是我们失去的能力?

我们之中已无这样的诗人:在世界之夜

扎根生长,却散发出世界之晨般的芬芳。

可是,当您,把那具在喑哑中行动而又

无人认识的骷髅,置于恒河早晨的

光辉中,仿佛它是一个全新的首陀罗

全新的人民——是的,您那芬芳的花环

正是挂在骷髅身上。当人们因此赞美您

认为您提供了一个“新希腊”③

这正是世界文学的失败吗?

残骸就是我们被抛弃的地方。

大师,我在珠峰上认识的残骸们说着

无呼吸的语言,使我也受到了您曾在

亚洲深睡时的呼吸中践行的那种公共教育。

您没有惊醒那些因为您的诗而呼吸均匀的人。

它们,那些残骸,是我惟一的联盟吗?

可是,与我无法企及他们一样,您的联盟是失败的。

与其说您周游列国,不如说您在被驱逐。

您的乡村阵线不再因“注视来世而虚弱”④

因为,没有来世,也没有乡村了。

只有来世与乡村之间的交叉地带安置了

那些在失败中一步步向骷髅返回的人们。

在您的所有为了告别骷髅而提出的,替代性方案中

我想知道,提出“环喜马拉雅圈”时,您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记得我提到过它。

但我赞美过它——喜马拉雅。

 

人们不记得您所思想,只记得您所赞美。

今天,我找遍您的全集,没找到这句话。

我更愿接受这是我的错觉,一个奔涌在

您的时代与我的时代之间的必要误会。

 

也许在你的时代与我的时代之间,是同一次深睡。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即将醒来的人,但我们却依然

只是噩梦的碎片。在一切尚属孱弱的时代

我的赞美都是未完成的赞美。因为我的工作

迫使我,不能完成我的赞美。这孱弱的时代

会继续跟随我们,所以为什么你要急于区别?

我们是诗人,我们只能在碎片和谦逊之间

寻找平衡人类那无休无止的不完美的办法。

我们不能彻底赞美,只能临时赞美。相比

“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我们更应该标记开端。

赞美就是开端。对于你,这是多么陌生的事?

要真正赞美它是多么困难,伟大的喜马拉雅!

如果,我在某个公共场合谈到并赞美过它

我希望,那不是对持存之物的颂扬,而是一种反差。

喜马拉雅就是世界的反差,是“被世界遗忘的世界”的

巍峨部分。通过意志,通过“创造新的历史”

我们能填满这个反差吗?不,它是一个伟大的洞

存放着数个世纪的失败,走向它就是走向这种失败。

所以,每个登山者的胜利是多么可敬的虚妄。它是

地球的大天平,一边放着失败,一边放着知识。

如果,高加索从地理上区别了东方与西方

喜马拉雅则从心灵上区别。没有人真正翻越过它

所有想要这么做的人,都被中间地带迷住了。

那种他们在自以为是的翻越中遭遇,从此就

念念不忘的中间地带,那些不被任何一种世界体系

所包括,因此匆匆被写入一份份新合约的梦幻领土。

那些尽管拥有自己的名字,却被重新命名

比每一个新的旧世界更加漂流在永恒时间中的

碎片国度。不,没有什么“新希腊”。

当那个标新立异的美国诗人意识到

我并不提供新大陆,而更加意味着

对他的世界的偏离之后,他就沉默了。⑤

所以,为什么,你的“诗艺”不能越过

那自我发明的中间地带,寻找不被你的

每一次区别所束缚的永恒现实?

即使,你参考了残骸的喘息与无呼吸

你把那些走向终结者的艰难心跳置入

关于“何为人类生命”的激进言论

但你又做到了什么?用一台似是而非的

临时语言心电仪,又如何能够应对那在

每个昨天和每个今天,每一次风暴

每一种动物,每个人身上显现的:宇宙?

我的诗篇在赞美,我的行动在失败

你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反差吗?

继续我的赞美,等于继续我的失败。

不,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政见与历史哲学

可以告诉你。不论甘地还是我都不能说出

一个让我们、让所有人足够满意的未来。

别预言未来,那会让你混淆于现实主义者们

面对宇宙时的无能方式。但是,我们的失败

也许会帮助你辨认真正的敌人——那些把

“人因何为人”的所有闪光证据囚禁在

中间地带的敌人。他们就是诗人的共同外敌。

但是,通过你们在过去的列强关系中形成的

历史认识,并不能理解这一切。历史认识

在调头转向,内化于世界,因为敌人内化了。

敌人就是我们自己。这是我们最失败的部分。

 

大师,我发现在残骸的教育与您的教育之间

我正在成为一种人:野蛮人。

是的,我要成为一个新的野蛮人

继续去做你们赞美过,也是在那些

渐弱的心跳中终结过的事。与其说

我们怎样写新的坏诗、坏戏剧、坏小说

不如说我们如何才能站在自己的废墟中

保持一种坏的部分:黑洞部分。

没有废墟,我又能是什么?

放弃废墟,我会成为我的敌人吗?

当我从自己的废墟走向残骸与您

这是一个无名者的亚洲在与我同步吗?

我接受,正是残骸亚洲和废墟亚洲

在构成我的泛亚洲联盟。

您说过,“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

即使残酷者们⑥总会平息我与我的

野蛮人兄弟,所发起的精神动乱。

我们的眼睛,还将继续恐惧地盯着

一桩现实的事,而非您的永恒时间。

——我是说,当残酷者们想要做一次

彻底的摆脱,摆脱残骸、摆脱废墟

摆脱我们,那么,战争还将到来吗?

 

在我最困难、也最害怕的时候

我杜撰了一场会议——“消除世界恐惧会议” ⑦

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熊熊燃烧 ⑧

但是并没有赋予我洞见,我的生命

在洞见之前停止了。这是否告诉我

每当我们最接近洞见时,只能停止于局限?

也许同样的时刻也将在你们身上到来。在南海

与喜马拉雅之间,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

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所看见的世界。

我可能是错的。但能做的我都去做了。

 

在您的葬礼与人们真正为你举行的葬礼之间

有个理论家说,他看到了一个由永恒时间与

与现实时间构成的双重公共空间,他认为

您想居于前者的愿望,在后者破碎了。⑨

所以,您也是一具残骸,用您的光辉

保存了不为人知的反差的残骸。

大师,是否您也是一具与您的骷髅

在“饥饿的石头”构成的亚洲废墟中,握手言和的残骸?⑩

 

不,我没有反对过我的骷髅

当然,你可以把这理解为“联结”的

不完美形式,理解为我惟一实现了的“一”。

你们的所做作为,也许我将不能理解。

但是,当你痛苦、怀疑而倾向于放弃

当你又想从野蛮人转变为那种

在“大脑危险的敏捷”中走向

世界文学的知识分子时,想想喜马拉雅吧。

 

是的,喜马拉雅,地球的大天平

一边是新的野蛮人,一边是新的旧世界。

您所设想的“一”也许并不会到来。

仍未完成的分离,将继续卷入我们。

我们并不是在告别残骸,我们因告别

成为残骸。也许我们也会重获对于

永恒时间的视野。没有不经过分离的

时代任务,没有不经过分离的永恒时间。

也许我们就是湿婆神的“第三只眼睛”。

感谢您的建议。再见,泰戈尔。

   

    ————————

    ① 即爱因斯坦。

    ② 骷髅意象出现在泰戈尔多篇小说里,如《骷髅》和《眼中沙》。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改编的戏剧版《眼中沙》也使用了骷髅的意象。

    ③ 《新希腊》是叶芝为泰戈尔写的评论。

    ④ 泰戈尔1937年发表的散文《圣雄甘地》中写到:“我们注视着来世而浪费的精力,是没有止境的。许多世纪以来,印度给了这种弱点以较高的地位。——今天,所有印度人都希望能有自己管理国家的权利。这个愿望是我们从西方学来的。我们一向把自己的农村和邻村分割成许多小小的部分已有如此之久。我们习惯于在很小的范围内思考并工作。我们认为在农村里建立池塘和神庙,生活才有意义,而农村一向是我们的故乡和祖国。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把印度作为自己的祖国。我们陷入地方性的罗网并被衰弱所击败。”

    ⑤ “标新立异的美国人”指埃兹拉·庞德。

    ⑥ “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出自泰戈尔《再次集•<怯弱>》。

    ⑦ “消除世界恐惧会议”出自泰戈尔晚年未完成的诗剧《时代之旅》。

    ⑧ 同上。

    ⑨ 见帕沙•查特吉《两位诗人及其死亡》。

    ⑩ 可参阅泰戈尔小说《饥饿的石头》。

    泰戈尔:“我具有那种危险的敏捷头脑,它只能助长人们过于轻易地猜测意思”。

 

我试图在这段诗中,综合表达我对泰戈尔、及“泰戈尔遗产”的看法。今天的中文诗人很少谈论泰戈尔,他往往被认为是一个“中学生的诗人”。泰戈尔在中国的命运是持续失败的,他在中国的那次访问,一路上都伴随着左派的批评声,有的批评近乎辱骂。当时,闻一多说,中国现在正经历危机,我们不要这个印度人带来的“新鸦片”。泰戈尔离开中国之后,又到了日本和中亚五国,持续游历,可以说是周游列国。他是第一代“亚洲共同体”的提出者之一,但他的倡导并不成功。到了日本,受到热烈欢迎,但随后,他的言论也受到日本知识分子的持续反对,后者也是这个观点:认为你是一个来自英属殖民地、从英语获得成功的诗人,有什么资格到我们这里谈论一个亚洲的概念?诺贝尔奖不能给你背书,不能给你这个资格。离开日本时,只有一个书店老板为他送行。他在中亚五国也不成功。



泰戈尔1924年在北京故宫

我所写的这段诗中,有一些历史材料,例如,诗中写的1930年代柏林的那个对话者是爱因斯坦,两人就形而上学的话题交换了意见,他们是互不理解的,但是媒体和后世夸大了他们之间的理解。诗中还提到骷髅的意象,这个意象也出现在泰戈尔的很多篇小说里,例如短篇小说《骷髅》(Skeleton),长篇小说《眼中沙》(Chokher Bali)。当代理论家、剧作家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把《眼中沙》改编成了一版戏剧。查特吉很敏感,反复使用《眼中沙》的两个意象:一个是摄影术,一个是骷髅。骷髅的意象在查特吉的剧本中常常出现,有时被安排在舞台中央。在泰戈尔的短篇小说《骷髅》中,一个医学院的男学生(当时也只有男学生),把一幅骸骨作为孤独中与之相处的他者,男学生经常对这幅骸骨说话,也经常听到一个仿佛幻听的声音——正是那个一直在寻找这幅骸骨的鬼魂的声音。骸骨的前身是一个自杀的女性,死于一场被欺骗的、失败的婚姻。抛弃了她的未婚夫,也是一个医生。《眼中沙》的主角也是医学院的男性青年学生,继承家族遗产的印度富二代,剧中的一个很有意思,他的未婚妻去辨认骸骨,说,这明明都是人的骨头,为何每块都有个英语名字?(点击文末阅读全剧中译)

我的诗里提到的“新希腊”,是诗人和民族主义运动的倡导者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为泰戈尔写的一篇评论,标题就是《新希腊》。叶芝以及庞德(Ezra Pound)当时认为,他们发现了泰戈尔。但他们对泰戈尔的发现,被中后期的泰戈尔自己所反对。我诗中提到的“标新立异的美国人”即庞德。这些英诗诗人后来似乎也忘记了泰戈尔,因为后者并没有给出前者想要的那个“新希腊”。而且,在那个时代,泰戈尔也推动了对一个问题的思考,他认为,知识化、专业化、学科化了的民族自我认知,在印度各部分本来有的联结之间造成了分裂。我的诗中提到的一个短语“注视着来世而浪费了精力”,出自泰戈尔1937年发表的一篇散文《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其中的一段话写的很精彩,可以看到泰戈尔对古代印度的真实态度:

 

我们注视着来世而浪费的精力,是没有止境的。许多世纪以来,印度给了这种弱点以较高的地位。——今天,所有印度人都希望能有自己管理国家的权利。这个愿望是我们从西方学来的。我们一向把自己的农村和邻村分割成许多小小的部分已有如此之久。我们习惯于在很小的范围内思考并工作。我们认为在农村里建立池塘和神庙,生活才有意义,而农村一向是我们的故乡和祖国。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把印度作为自己的祖国。我们陷入地方性的罗网并被衰弱所击败。

 

我们可以用这段话,对比泰戈尔的印度圣哲形象。这段话、以及泰戈尔的许多小说如《饥饿的石头》,会颠覆人们常规认识的,他的古代印度传统第一继承人的身份。泰戈尔自己首先是这个第一继承人身份的猛烈批评者。“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这个句子,出自泰戈尔后期的一部诗集《再次集》(Punascha),这部诗集里的很多篇章,如果不署名,说是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或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写的,可能也是成立的。佩索阿、威廉·布莱克等是被现代文学指认了的诗人,而泰戈尔被认为是前现代诗人、“中学生的诗人”。
关于19世纪以来的现代作家关于民族主义的书写,我列了一些线索。在今天这场课的开始我说,我的主要任务是提供一份目录,但中间花了一长段时间读了一段自己的诗。我还是要把目录提交给大家。以下所说的内容,我们不做过多展开,大家可以视为一种地图说明。

首先,建议大家重新接触“生命树”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在很多文化中都有讲述,在基督教文化、古希腊城邦文化,现代心理学中都有相关叙述。说到“生命树”,我还想再读一小段我写的文本——我写在话剧《航船》里的一段文字,涉及在民族背景中对“生命树”的解释。两个人在吵架,其中一个说:

 

临时的就是无可回避的,临时的聚合,临时的人民……一切都在往反面发展,无法发生的一切,无法产生的人民,无法实现的人民的……能力。于是这一切成了……成了一棵向下生长的大树,一棵……反方向的生命树。我们在树上,头朝下,进入深空,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人民用丑态取代动态,用讪笑、玩物、段子、恶作剧和暴力相向滋养这棵反向的生命树,我们看到人民与虚空握手,看到他们用狂乱的、自我丑化的喜气洋洋去签署虚假的契约,因为他们不能签署任何真实的合同,我们看到人民从这棵反向的生命树上迅速凋落,像一座寂静无声的大瀑布,落向深空。有一天,大树会断裂,那巨大的重力把土地向下拉扯,大地上会出现一个漩涡,一个陆地漩涡。

 

这是我对“生命树”意象的反向书写。巴赫金(M.M. Bakhtin)用“生命树”来解释人民狂欢化的解放冲动,但在今天,我们用狂欢冲动来理解那个被称为“人民”者的处境,也许已经不可能了。在狂欢节理论之中,人民的潜能、民族主体的能力会显现并得到使用,但是今天,这些能力不可能像在巴赫金时代那样,在狂欢节中得到显现和释放。这些被压抑的人的能力,反向发展,可能会表现为人的自毁冲动,或者人的一种自我漫画化,今天的流行文化中有许多这样的情况。这些被压抑的人的能力,我们可以理解为反向生长的人的能力,一种反向的“生命树”。在早期人类学中,例如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生命树”是人类学家用于理解他者的一个重要意象。而“金枝”,我们也可以理解为长在“生命树”之上,获得枝条的人就可以杀死一个民族的祭司,成为一个新的主体,这是早期人类学神话解释的一个简单模型。当代人类学对弗雷泽的故事已经不乏反思,当“天真的人类学家”通过“金枝”或者“生命树”的意象,接近他者,可能正是他们杀死了“生命树”的主人,他们正是参与了对“生命树”的破坏,这是很常见的人类学的伦理。“生命树”意象还与另一个文本有关,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的《扎根》(L'enracinement)一书的一个重要的章节——拔根状态与民族。在写下关于“人要再次在大地上扎根”的言论之前,薇依先解释了何为“拔根状态”。前现代的民族主体性的冲动,并不是宣布一个建立民族国家、民族主体的命令。薇依认为,“民族”是在“存在的离弃状态”中建构一个新的主体的行动,并且用“拔根”和“扎根”这些意象来描述这样的行动,我们也可以将之理解为“生命树”的回响。薇依认为,存在的离弃状态所蕴含的一种危险,就是把民族本质主义化,当民族被本质主义化,正好是人在存在的离弃状态中的一种异化现象。



《金枝》,Wenzel Hollar, 17世纪

近代作家,例如普希金、泰戈尔所谈的民族,首先是以我们上节课讲到的哈姆莱特要对其告别的那个“人的形象”、那个福柯所说的“人的形象就要消逝”的“人”为前提的。民族的形象产生于“大写的人”,这是启蒙主义以来一些比较经典的民族主题的文学作品的前提。今天,我们听或看见“民族”一词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民族是被构建的”,或者,民族情感是一种前现代情感,抑或“民族”是前现代情感与反全球化情感的一种混合物。今天,仍然有各种各样的自我独立身份和民族主体性的设计,这种设计,在什克洛夫斯基、甚至托尔斯泰那里,可能是一种“必要的错觉”。在德勒兹那里,在这种“必要的错觉”中书写,可能才是一种“纯粹的书写”;而民族书写,正是这种“必要的错觉”的书写的一种历史化的形式。但是,悲剧性的情况是——诗人们指出过,而霍米·巴巴在《论书写虚空》(Writing the Void: on Language, Identity, and Migration)这篇文章中也指出——越强化虚空中的书写,“生命树”的反向性就越强烈,越指向薇依所说的“拔根状态”。威廉·布莱克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里也写到一颗大树,倒长在地狱的穹顶,有个人倒挂在大树上,往下俯瞰地狱。
然后,地缘政治学家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David Kaplan)的《仇恨的欣快》(Euphorias of Hatred)一书里,提到今天我推荐给大家的一个主题:“自然力”。上半节课我们已经提到,这是俄罗斯文学的一个传统主题,哈吉·穆拉特,“茨冈人”群体,那些与俄罗斯中央形成区别和对抗关系的山地民族,都是“自然力”的化身。卡普兰说,这些群体试图通过不断使自己区别于首都、帝国中央的实践行为——那些被称之为“自然力”的行动——来重新定义他们的边界与主体身份。卡普兰主要通过果戈里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Taras Bulba)来谈“自然力”。可以和 “自然力”的主题形成对比的,是古巴的“国父”、诗人何塞·马蒂(José Julián Martí Pérez)提出的“自然人”的概念——一个“拉丁美洲的人”的设想。今天关于拉丁美洲的前途、对拉丁美洲当代共同体的建构的讨论,也许都直接或间接地建立在何塞·马蒂的观念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认为,这就是何塞·马蒂的“人论”,是他对“人之谜”的回应。
此外,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也是一个在现代世界为民族主体而写作的重要现象。20世纪中后期,是他写作的活跃期。他晚年只有一只手可以写作,另一只手由于被刺杀受伤不能使用,以至于每天只能写作15分钟。这次刺杀与《魔鬼诗篇》(The Satanic Verses)的作者拉什迪(Salman Rushdie)有关。拉什迪被霍梅尼下令追杀后,马哈福兹为前者辩护,不仅参与了这场有直接死亡威胁的论争,以至于批评焦点被转移到自己身上,因此遭到刺杀。有一部分20世纪现代作家,在他们的写作中,我们很难找到典型现代主义美学、现代诗学的迹象,但他们又是在现代世界写作的重要作者。读马哈福兹的小说,有时不像读一个20世纪作家的作品。这样的作家还有俄罗斯小说家雷特海乌(Yuri Sergeyevich Rytkheu),他是楚科奇人,为楚科奇民族而写作。还有冰岛作家奈克斯内斯。这些作家的一个共同点是,都不那么像现代作家的写作,不像是在已经有了卡夫卡、乔伊斯、博尔赫斯之后的文学史逻辑中写作。我们可以把这些在现代世界中致力于民族主题的作家,理解为现代主义的偏离者,他们有意识地偏离了现代主义美学的建构方式,试图在写作中勾勒出不同于现代主义主体的形象。而这也是写作一系列关于埃及独立运动、埃及在现代世界的政治处境的长篇小说的马哈福兹的一个重要价值。



纳吉布·马哈福兹在开罗

然后,建议大家回想一个形象——又是一个印度形象,一个地理大发现时代产生的形象。我想说的是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的小说《海底两万里》(Vingt mille lieues sous les mers)里的著名角色:尼摩船长,潜艇“鹦鹉螺号”的主人。凡尔纳给尼摩船长的“人设”很有意思,首先,他是个印度王子,是一场民族独立运动战争的领导者,一个激进民族主义者。在他领导的一场抵抗英国殖民者的战争失败后,由于他有一笔财富,便躲到一座小岛上建造潜艇“鹦鹉螺号”。然后,他与他的残部一起,在“鹦鹉螺号”里生活。他不想踏上殖民者的土地,不想踏进这个现代世界的任何一处,也不想回到他的故乡,所以,他只能生活在另一个空间——海洋空间。我们前几节课讲到的一个主题“空间的转变”,也是和近代民族主义运动相同步的现象。就此,我们可以参考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的书《陆地与海洋》(Land und Meer)中对现代空间转变的描绘。尼摩船长拒绝大陆,拒绝陆地空间,也不能飞向宇宙,所以只能生活在海洋里。他的名字“尼摩”是拉丁文,意为“子虚乌有者”,有些批评家把尼摩船长的形象,解读为一个“缺席的民族”的代表形象。



《海底两万里》法语版插图

最后,是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在《贴身的损友——有关多重自身的故事》中叙述的“赤子”概念。在书中,阿希斯·南地以“赤子”命名何为非殖民的心智。他并不在常见的政治学和政治观念史的语言中,而是在近代民族国家和殖民者之间的冲突关系中,讨论“心智状况的转变”。在这本书中,南地用了许多篇幅写诗人、小说家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的印度生涯。我们都知道,吉卜林在印度出生长大,他的名诗《如果》(If)是写给儿子的,他对他的儿子,对一个将来的人——也是正在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给出作为父亲的嘱托,这首诗成为现代英国人自我教育的一部分。他还有另外的一首诗《白人的责任》(The White Man's Burden)。我们在这里不展开,只简要概述两首诗的关系。写下过《白人的责任》一诗的吉卜林,在《如果》这首诗中说:如果你……如果你……等等,那么你就是一个男子汉,你就是一个将来之人。吉卜林的诗句,仿佛新世界的人格的必要准则。具备这些人格的将来之人,一个俊杰,尤其是担负了“白人的责任”的俊杰,与阿希斯·南迪所说的“赤子”这个非殖民的心智,是怎样的关系呢?这个俊杰会成为“赤子”的统治者吗?还是会成为一种朋友?或者成为“贴身的损友”?
刚才提到的所有这些线索:何塞·马蒂阿希斯·南地的书,泰戈尔普希金的《茨冈人》,卡普兰作为一个地缘政治学家对“自然力”的解释,“生命树”的意象,薇依对“生命树”的独特回应等等,这一系列的线索,就构成了今天这场课开始时,我所说的提供给大家的一份理解民族主义这一命题的目录。我想,即便不是正确的,也是一份有趣的目录。
今天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回顾:“偏见”与“细致的知识”。——尴尬而非“细致的知识”,在争夺我们的言谈的前提。——吉尔·德勒兹论“健康”。——为“次要的、永远没有完成的民族”写作时,“健康”通过作家的“弱”甚至疾病显现了自身。——成为母语的“陌生人”。——何为“自然的语言”。——“城市诗人”的对面是什么?——再谈“认知空白”。——再谈并不顺理成章的“客观对应物”。——论普希金的叙事诗《茨冈人》。——再谈“自然的语言”,以及它作为“细致的知识”对以赛亚·伯林所说的“偏见”的克服。——《茨冈人》中的“人之谜”。——一个更加幽暗的、“不太成功”的普希金是“普希金遗产”的重要部分。——“种族主义”是“去民族化”的极端方式。——再谈泰戈尔。——朗读我的长诗《喜马拉雅颂》的第二部分(虚构对泰戈尔的访问),对诗中的一些“平行主题”的说明。——“骷髅”与“新希腊”。——反向的生命树。——何塞·马蒂的“自然人”。——对现代主义的偏离,以马哈福兹的“现实主义”为例。——最后,一个“印度形象”。一个印度王子,一场独立运动和抵抗战争的领导者,激进民族主义者,“鹦鹉螺号”的船长:尼摩。


参考阅读

 

西天中土相关出版

西天中土·印度当代新思潮读本系列(中英对照)

《重塑民族主义: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读本》

Nationalism Refigured

Tejaswini Niranjana Reader

张颂仁 陈光兴 高士明 主编

[印]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 著


《重塑民族主义: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读本》由文化研究学者特贾斯维莉·尼南贾纳撰写的导言及四篇长论文构成。特贾斯维莉是印度重要的女性主义理论家,她一直积极地为思考和研究印度社会问题提供理论武器和理论工具。在这本书里,她尝试总结印度在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的文化经历,反思印度狭隘的大国世界观。她认为,印度与美国不同,作为第三世界中的大国,应该构建自己的民族认同方法。与此同时,女性主义也应该是构建民族认同的一个重要维度。


目 录 

1 / 替代性框架?为第三世界的比较研究提问/王立秋 译 陈恒 校

29 / 语言,斗争之所/袁伟 译 许宝强 黄德兴 校 

87 / 为什么文化重要:重新思考女性主义政治的语言/王立秋 译 

105 / 重新塑造民族主义:当代南印度电影和女性主义主体/周展 译 


32开/精装

2019年9月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ISBN:978-7-5520-2425-8

出版资助:梦周文教基金会

本书现已上市,欢迎购买

读者联络:westheavens@gmail.com

《民族主义,真诚与欺骗》(Ashis Nandy) 

《我们的现代性》(Partha Chatterjee) 

《后殖民与历史的诡计》(Dipesh Chakarabar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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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全球知识系统的统治范式》阿希斯·南迪

《两位诗人与死亡》帕沙·查特吉

《今日之民族主义》帕沙·查特吉

《谁的想象的共同体?》帕沙·查特吉

《现在何在?》迪佩什·查卡拉巴提



关于西天中土

“西天中土”是一个综合性的跨文化交流计划,旨在梳理、比照印中两国各自不同的现代性脉络,推动两国知识界与艺术界之间高层次的交流,促进两国社会思想与当代艺术的交织互动。自2010年起,已举办论坛、展览、影展、工作坊等各项学术活动百余场,出版书籍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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